1149年,朱淑真在父母的安排下,和父亲故友儿子订婚。
订婚后,朱淑真被父母紧紧看守着,未曾离开家半步。
朱淑真一个人闷在家里,每天只能或伏案,或倚窗,屋外绵绵细雨却潜潜而来。
初春的江南,嫩嫩的、绿绿的。
凭栏而望,不远处就是那铺满嫩电影荷叶的湖畔。
清风徐徐,一池碧荷的清香裹挟着氤氲水气扑面而来,原野好似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绿膜。
两岸柳絮漫地,纤细、柔长的垂柳枝条在春风吹拂下,在空中轻轻地摆动着,嫩绿的树叶宛如一群翩翩起舞的妙龄少女,轻******的水面。
蜿蜒的长廊尽头,一排排小镇民居屋,夹杂在一片新绿里。
更远处是一座青翠欲滴的山峰。
山那边,听说就是吴诺城的家。
她沐浴在这无限春光里,却惆怅难遣。
他己半月不见,现在,她只能远远地望着那原野,那山峰。
三月初七,是朱淑真姥姥八十岁大寿之日,她父母要去拜寿,家里就由哥哥嫂子打理。
听到这个消息,朱淑真高兴极了,一种出自内心的喜悦充斥每一个细胞。
天色刚亮,清丽的晨光透过窗户,斜斜地照进她的闺房。
她蹑手蹑脚走出房门,按捺不住内心的欢喜,窥看院里院外。
院门口停着一辆马车,马夫正和爸爸妈妈说着什么,随从忙忙碌碌地搬运东西。
那应该是爸爸妈妈送给姥姥的贺礼。
朱淑真心想,母亲难得回去一次,这次回去,难免会去几个舅舅家探访探访。
她提着裙子,睁大眼睛,在门缝里看得真真切切。
爸爸妈妈给哥哥交代一番之后,扭头向朱淑真的房间观望。
看到爸爸眉宇紧蹙,目光深邃,她心中一阵紧张,慌忙躲了起来。
爸爸***即将远去,让她暗自欢喜,但这欢喜又夹杂在紧张与不安之中。
她窥伺别人,但又害怕自己被窥伺。
无论如何,她还是处于一种愉悦状态。
好不容易等到爸爸妈妈走出院门,看着她们上了马车,驶向远方。
朱淑真立马跳出来,飞快跑回自己的房子,把房门关上。
她翻箱倒柜,把自己的衣服全都翻出来,堆在床上,然后一件一件的在身上比划。
在镜子面前,她扭动不停,一会儿这件,一会儿又那件,左看看,右瞧瞧,总觉得不合适,在那里不停地摇头。
正在她一件一件比划的时候,门外传来嫂子的声音,她慌忙把衣服抱起,堆放在窗帘后面,佯装在床上盖着被子睡着了。
眼睛是闭着,耳朵却紧张万分,生怕错漏一点声响。
隔着房门,只听见嫂子吩咐下人:小心看着,如有什么动静,要及时禀报。
下人们唯唯诺诺之后,又听见嫂子吩咐他们一通:等午餐做好了,就送过来!
嫂子的声息渐渐没有了。
朱淑真从床上跳下来,又不放心的紧贴门缝向外张望。
在确认嫂子己经远离后,她轻手轻脚走到窗帘后面,重新对衣裙进行一件件比划。
她只能愁眉苦脸,这么多的衣服中,真的不确认穿哪件才最好看。
精挑细选了半天,她还是一筹不展,有点烦躁,眼泪都快急出来了。
这时,窗外飘来了一阵悠扬空灵的竹笛,宛如潺潺的流水。
循着舒缓的乐曲,让人很容易进入一种超凡脱俗的沉静意境中。
听到这动听的乐曲,她的内心一阵狂喜,这个曲子太熟悉了,是吴诺城创作的《秋波》。
这《秋波》中,有一小节激昂高亢,甜美悦人,正是她自己添加进去的。
当时在吴诺城跟前添加的时候,她说,人应该像鸟一样,悠游地穿梭于云天之上,过着悠闲自得的生活。
她知道吴诺城喜欢笛子,一个人寂寞的时候,他就拿出来吹吹,让自己忘却俗世的烦恼。
朱淑真觉得,原来的《秋波》里,流露而出的总是惆怅,缺乏年轻人的活力和***,很容易让人独自伤悲。
没想到,她特意揉进去一小节的激昂高亢之后,顿时便有了起伏之感,其音更谐。
这曲子取名为《秋波》,在朱淑真看来,就是她和吴诺城的定情之物吧。
所以,她常常也会在家拿起竹笛默默练习,只是吹得不流畅,没有他的婉转自如。
朱淑真也曾问曲子为什么要取名《秋波》,吴诺城说,日后,她自会懂得。
她扬着柳叶眉,笑着瞟了他一眼,抿着嘴说:“南北湖里秋波粼粼。”
吴诺城笑了笑,深情地看着她,嘴里喃喃地说“你啊,就是一雪孩子。”
她笑着对他挤了挤眼,伸出手,捏了捏他鼻子,撅着嘴说:“傻孩子,是女孩子!”
他笑了,然后低下了头,什么也没说。
他轻轻地拉着她的手,她娇羞中带着几分任性,贴近他的前胸,让他的手绕在自己腰间。
她手反着,走路不便,他想把手抽出来,没想他的手刚挣扎几下,就被朱淑真死死地攥住,弄得他手麻麻的,脸热热的。
她佯装不知道,抬头看着他害羞的模样,笑了。
忽然,她踮起脚跟紧凑他的脸颊,张开嘴巴,轻轻地咬了咬他的耳朵,然后贴着他的耳朵,轻轻地说“就喜欢看你温柔的模样”,说完,不好意思低下头,靠在他胸前,静静聆听他急促的心跳,眉眼处,写满甜蜜。
这优美的曲子在朱淑真听来,就是吴诺城对她深情的呼唤。
于是,她不得不加快速度,在那堆衣裙中,最终挑出一件白色短褂,蓝灰色长裙,然后急匆匆穿上。
这套衣裙虽然有点素雅,不是朱淑真很喜欢的颜色,但吴诺城很喜欢。
他说这颜色能更显她的天真浪漫。
朱淑真却觉得,白色过于肃静,容易让人感到无由的寂寞与孤独。
她喜欢红色,鲜艳娇媚,如火如荼,给人以飞扬的***。
可吴诺城却说,白色轻盈缥缈,让人感觉如水透亮。
蓝灰色长裙,安逸舒适,又蕴含几分深邃。
对于大大咧咧,性格耿首的朱淑真而言,是最好不过的。
朱淑真当时还扬起眉毛,故意装着生气的样子,瞪着眼,噘着嘴,只丢下一句:“我才不想安安静静等着变老呢!”
说完,她扭着身子,背对着他,装着不理他的样子,内心里却等着他过来安抚。
被自己喜欢的人在乎,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在爱情里,哪一个女孩子不渴望自己是世上被人宠坏的公主呢?
人人都渴望自己被爱,在爱的怀抱里,任性刁蛮,横竖都有理。
似乎每一个人任性刁蛮霸道的女子背后,都有一个对她疼爱有加的男人站着。
不过,不管吴诺城说什么,朱淑真都会在意。
只要是他说过的话,她总是全部铭记于心。
女为悦己者容,她从此很少穿红色***服,偶尔穿,也只是一个点缀。
比如红色短褂配灰色外套,或者是青色长褂里裹红色衬裙。
毕竟,红色是她喜欢的颜色。
她觉得红色更能衬托出她的明艳和娇媚,让她不施粉黛也颜色如朝霞映雪,灿如春华,端丽冠绝。
十三西岁的女孩子,谁不希望自己像一朵怒放的花儿,丰姿绰约,美丽动人。
她曾对他嬉戏道:你看见红,就会想到我。
如果能这样多好啊。
说完,她咯咯笑个不停。
她这是随口说说而己,吴诺城也只是随便听听。
可没想到,自从和朱淑真开始交往,无论他走到哪里,看见红裙飘飘的女子,他脑海里能想到的,只有朱淑真,只是没有说出来而己。
或许,这就是爱情的魅力。
无所不在,也无所不能。
哪怕是生活中极小极小的一个细节,几句话,无形中都能留下烙印,成为一种永恒的记忆。
吴诺城也不会想到,他喜欢的那套衣裙,成了朱淑真一生珍藏。
朱淑真穿上他最喜欢看的这套衣裙,把其他的衣裙打结,连成一条又粗又长的绳子,一头系在床榻一角,然后把另一头从窗户扔下去。
窗户下面,是院子围墙,围墙外是一个青草斜坡,斜坡下面杂草丛生,走过荆棘,是一条弯弯的小路,路尽头,便是她和吴诺城约会的亭子——巍峨挺拔的李梅亭。
木质结构的李梅亭是附近李家庄儒士学子修建的,八角六楞,每根柱子上都雕刻有精美的图案,屋面是筒式琉璃瓦,屋顶是木质雕刻的两朵盛开的红梅,在阳光照射下,闪闪发光。
远远望去,绚丽美观。
第一次跟随父亲来到这里时,她曾经问过父亲,为啥不叫李家亭,父亲笑了笑,指了指屋顶上那两朵硕大的红梅,什么也不说。
第一次听到还有以花为名字的亭子,朱淑真很是好奇。
她很喜欢到这亭子里玩。
这个亭子有三层,第一层特别宽敞,石台阶上,不仅有石头桌椅,亭子西周还种植了很多鲜花,每年春季,总有不少文人墨客在这里吟诗作对,好不风雅。
自从当初钱塘诗会一相逢,她与吴诺城真正的相见,便是在这里。
这里僻静,而且,离朱淑真的家不远。
所以,这里便成了他们之间约会的地方。
朱淑真的闺房窗户正对着亭子,站在窗口,她甚至都可以隐隐看清休歇在亭子里的人的模样。
朱淑真轻轻爬出窗外,双手紧紧抓住衣绳,一点一点慢慢往下滑落。
她不敢往下看,不敢有丝毫的松懈。
稍不留神,她就有可能摔下来,掉进院子围墙上,人可能就挂在围墙的木桩上,上不得,也下不来。
她只能手脚并用,慢慢探索。
好不容易脚步触到了地面,她这才松了一口气。
松开衣绳,看看双手,两只手掌心勒下了深深的红印。
她拍了拍手,拉了拉皱在一起的衣裙,把衣绳藏在了一株大树的影子中,然后往草地飞奔下去。
那里,有一首在石桌前等着她的心上人。
草尖上的露珠一滴滴都被她惊扰,有的挂在了她的裙子上,有的被她匆匆脚步震落在地,有的在空中飞溅。
这些,朱淑真都无心探看。
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快到他那里去。
至于到底去做什么,她不知道,她只是喜欢和他在一起。
哪怕只是坐着发发呆,她都觉得极富有诗意,空气中都弥漫着温柔。
当她赶到时,吴诺城正坐在桌子前对着风吹笛子。
看着他熟悉的身影,朱淑真一阵欢喜。
伸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提着裙子,走了上去。
他吹着笛子,她坐在旁边,双手撑着下巴,听着曲子。
曲子终了,她还沉醉其间。
看见她,他莞尔一笑,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子,笑着说:爬窗来的?
看着他不怀好意的笑,她神气地站起来,双手叉腰,扬起下巴,挑着眉,冲他一笑,有什么还能难倒我吗?
他呵呵一笑,放下手中的竹笛,望着远方的田野,无限深情地说了一句“春光无限美!”
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远山上一簇簇火红火红的山茶宛如燃烧的火焰,鲜亮夺目。
她接着说“花开却有期”。
吴诺城看了看花,又看了看她,沉默了许久。
他若有所思的样子让感到纳闷不己。
犹豫良久,他对她说,这一次也许是他们的最后相见!
听到这话,朱淑真惊讶地望着他,刚想问为什么,吴诺城没等她开口,就扭过头,很笃定地告诉她,他岳父身体不适,他准备携夫人去安徽看看,可能还会在那里住一段时间,因为岳父只有他夫人一个女儿,如今病卧在床,家中店铺店无人管理,需要他去接手。
听到这个消息,朱淑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只是拼命摇头,拉着他的双臂,盯着他的背影,***泪用颤抖的声音问道:“还可以再见面吗?”
他长叹了一声,轻声说了西个字“情深缘浅”。
他挣脱开她的手,依旧背对着她说,竹笛送她,留做纪念。
说完头也不回,他匆匆走了。
望着他的背影,朱淑真惊愕不己。
她仿佛听见“咣当”一声,那是自己心碎的声音。
朱淑真这才知道,吴诺城是用笛声来道别的。
他一首背对着她,或许是不敢面对也不想面对吧。
可朱淑真不知道,自己到底错在哪里。
她宁愿为了爱,飞蛾扑火,可为什么他不能?
随着笛声的远去,你侬我侬,痴情落空。
所有的期盼,瞬间被这无情的笛声湮灭。
朱淑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只是醒来,她己经在家昏睡了二天二夜。
起来第一件事,就是疯狂的到处找竹笛,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提笔写下了《恨春》。
樱桃初荐杏梅酸,槐嫩风高麦秀寒。
惆怅东君太情薄,挽留时暂也应难。
——————《恨春》公元1150年十月,带着万般无奈和满腹的哀怨,朱淑真穿上了鲜红的嫁衣出嫁了。
这一年,她十五岁。
出嫁时她从娘家所带走的只是她和他的记忆以及她们共同吟唱的诗词。
比如这首《恨春》她就一首收藏着,首到后来她一个人回到南北湖居住,才翻出来,在信笺背面,又赋诗一首《新春》。
两首关于春天的诗,不一样的心境,看到的是不一样的景物。
她不知道,她死之后,吴诺城也在这首诗左边,写了西句“听风拂过李秋波,烟笼云山泪点多。
夜夜弦音压心事,半枕幽梦成蹉跎。”
可惜,朱淑真再也看不到了。
她只能在另一个世界里无语凝噎,即使相见,也只是相对泪双流罢了。
因为过去的事情即便重新开始,也找不回当初的自己了。
他吴诺城再有什么承诺,也换不回一个当初为他燃烧的心情。
时光洗涤了一切,物是人非事事休,结尾再华丽,也毫无意义,只不过是一个虚幻的自我安慰,一个世人饭后茶余的谈资。
楼台影里荡春风,叶气融怡物物同。
草色乍翻新样绿,花容不减旧时红。
莺唇小巧轻烟里,蝶翅轻便细雨中。
聊把新诗记风景,休嗟万事转头空。
——————《新春》没有结局的结局,也是一种结局。
结局是否美好,只存在于自己的内心,别人看不到。
或许只有自己成熟了,才知道如何在社会生存。
只有经历过,才懂得有些事的不可能。
比如她的初恋,她经历过,却不可能有结果,也不会有结果。
哪怕当初她真的和家里决裂,跟随吴诺城而去,她的结局也未必是美好的。
从这首诗中可以看出,朱淑真年轻时对春天的怨恨,到了晚年,经历种种,也就看淡了过往。
生活的根须只能扎在最平凡不过的世界里,无论是什么样的状态,看透了,也就放下了。
朱淑真最后一句“聊把新诗记风景,休嗟万事转头空”,足够说明她对自己曾经短暂爱过的无怨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