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佳岚紧紧地抓住老陈家的胳膊，好像怕她会溜掉。“我问你，你这个妇女代表是不是给妇女撑腰的？”老陈家看她涨红了脸，唾沫星子直喷出来，摸不清她和谁生这大的气，只得满脸陪笑说：“我拙嘴笨舌的能千个啥？给大伙跑腿呗。”“你是个代表，就得替妇女打抱不平。解放啦，还兴男的欺压女的啊？你跟我去，你得给我作主。这日子我没法过啦，我叫人家踩到脚底下啦。我不干啦，我跟他离！走，你跟我去，你给我评评这个理！”她好像是打翻了核桃车子，叽哩咕噜说出这一番话。小男孩以为这个阿姨是和妈妈吵架，吓得把小脸埋在妈妈脖后的头发里了。老陈家觉得胳膊给她抓得生疼，可只得赔上笑脸。“你这是说到哪去啦？两口人过日子，天长地久，哪有舌头不碰牙的？五谷杂粮是养人的，气是不养人的。解放啦，有咱们妇女说话的地位。我看高大哥不是挺好么……”“好？你去和他过两天试试！”老陈家听她气头上的话，也不好同她计较，只是耐着性子，劝她先去开会。马佳岚不听，拉着她的胳膊就走。老陈家看看天，大红太阳早爬到英灵山上了。她很怕耽误了开会，却被这个马佳岚缠住不放。怎么办？只可先到高家去看看，先给女的平平气，再脱身去开会。在她想来，开会是公事，家务事说破天也是私事，是不能拿私事压公事的。所以她急急忙忙地迈步，远远看来，倒好像是她拉着一个小媳妇在向前奔哩。这一带因为修房子，挖下了大大小小的坑，还没有来得及平整。脚下到处是瓦砾和垃圾，也还没有清除。地面上乱草萋萋，这里那里点缀着嫩黄的饽饽丁花。屋子里虽然粉刷一新，外面的红砖墙上却还留着子弹坑，烟烧火燎的痕迹也历历在目。这时已经过了八点，正是家庭妇女最忙的时刻。晾衣服的，劈木柴的，坐在门口的太阳里奶孩子的，三三两两凑在一起咬耳朵的，仰脖子看工人踩着高梯子拉电线的，形形色色，活是一幅纷纷攘壤的生活图画。有些工人还陆续往这里搬家，挑担的，扛着行李卷的，推着平板车的，三三五五走过去。男女老少大部分穿着破衣烂衫，可都是喜气洋洋，正在敞开胸膛迎接这新的生活。她们转过一个房角，远远看见一个男人急急地向前走来。这是马佳岚的丈夫高荣好，老远就笑着向老陈家打招呼。三个人走成对面。局外人很难看出高、盛两人是一对夫妻，他们的外表实在大不相称了。男的高高的身材，宽宽的两肩，紫膛脸上深深地刻下了几道皱纹。这一阵子正在露天作业，风沙，烟尘，还有紫外线，都特别照顾了他。他穿的更生布衣服早变成了铁青色，比吓鸦草人的衣服好不了多少。女的可是娇小玲珑，自生生的脸儿，乌黑的头发拢得能照出人影，身穿一件月蓝色的旗袍，靛青的撒腿裤子下面露出粉红色的线袜。马佳岚不容丈夫说什么，抢先开了口：“妇女代表我请来啦，三曹对案，你给我立字据，我走！”高荣好先笑着向老陈家点点头，转脸对妻子说：“你要怎么样，咱们回家去商量。只求你别在外面大吵大叫的好不好？你不怕人笑话，俺们工人怕人笑话。啊，在人面前，你怕笑话啦？在家里欺负老婆不怕人笑话！”马佳岚的唾沫星子直飞到丈夫的脸上。谁听了都会纳闷，这么一个和颜悦色的丈夫怎么招起老婆这大的火气。马佳岚的声音引起几个妇女的注意，她们从不同的门前投来好奇的眼光。有几个小孩围上来，但是小心地保持一定的距离。小宝娃看这阿姨并不是和妈妈打架，也就探出头来，傻愣愣地瞅着。老陈家心想，“清官难断家务事”，看这架势，三言五语解决不了问题，还是先把事情平息下来为好。她一手推着马佳岚向前走，一面劝说着：“好啦，好啦，高大哥不是什么都能答应你么？咱们回家去谈，快走。高大哥，解铃还得系铃人，你得罪了老婆，你不赔礼谁赔礼？”“对，先回家，”高荣好含笑点头。“我啊，怎么样都行。是杀、是罚，我都领着，这还不行么？”老陈家磨舌头有一顿饭的工夫，总算把女的安抚下了。她抱起儿子走出高家门口的时候，还是弄不清两夫妻吵架的根由。她抬头看看天，太阳更高了。她顾不上再想高家的事，急急忙忙向前走，深一脚浅一脚踩在坑坑洼洼中间。越急越出岔儿。迎面来了一辆平板车，推车的是一个小伙，车上坐一个头发半白的老太太，怀里抱一只老母鸡。小伙停车，正好挡住老陈家的去路。“请问，大嫂，七十二号在哪？”老陈家回头一指：“拐过那个墙角，从街东头数，第三个门洞就是。大娘，你辛苦啦，快安顿下歇歇吧。”她说完，急忙想绕过板车向前走。但是老太太听这小媳妇嘴甜，打心眼里喜欢上了，喜滋滋地问道：“你贵姓啊？”“姓陈。大娘贵姓？”“姓金。这是我儿，小名叫驴儿，是个驴脾气啊。大号叫金石柱，是开车床的。他大嫂，你是啥时候搬来的？”“好几个月啦。”老陈家急着想迈步。老太太拉住她的袖子：“你过来，靠我跟前。我看你是个实心眼的好人。我问你一句话，这房子真的是分给工人住啦？”小伙因为妈妈叫他的小名，不好意思地红了脸。“妈呀，你又唠唠叨叨没完没了。大嫂，你别见笑，我妈老脑筋，这里房子让工人搬来住，我妈她不敢相信。”老太太叹口气说，“是真的就假不了，可总好像是做梦一样啊。这不就是从前的洋街么？哪个吃了豹子胆的敢沾边儿？死不了也活剥一层皮！一下子翻过来啦。咱们也配？”老陈家心里急得冒火，可又不好露在脸上。连小宝娃都等得不耐烦了。“妈，妈，快走！”她刚要开口，却给小伙接去话头：“哎，妈呀，不是跟你说过上十遍了么？凭它什么高楼大厦，没有不是工人盖的。工人不配，还有谁配？”他不再等妈妈发话，推起平板车，格格登登地向前走去。老陈家很能体贴老太太的心情，笑着向她的后影高声说：“大兄弟说的对，工人不配还有谁配？大娘，咱们住的是近邻。大兄弟厂里忙，你有事只管找我。”她看金家母子走远了，把宝娃从左手换到右手，又急忙向前走。前面出现一个很大的水坑，里边漂着很厚的青苔，给太阳一晒，蒸发出酸溜溜的臭气。一群小孩，有的拿木板当船，有的提了小洋铁桶，有的拿着破洗脸盆，玩得欢天喜地。大家又叫又笑，又打水仗，淋得满头满身都是水。在水坑边上，还有两个小家伙互相揪着衣服，象小公鸡在斗武，周围又有几个小孩在观阵。比武的一个下了绊子，两个就都滚在地上，像小毛驴打滚那样一直滚到水坑里去。观阵的小孩呐喊助威，拍手大笑，给这出全武行添了不少声色。又有往水里扔石头的，故意把水溅到别人身上。老陈家见了，急忙来到水边，高声叫道：“好孩子，快出来！去年夏天，有没有两个小孩淹死？忘啦？快出来，出来！”但这里正是翻孙称王，天下大乱的时候，谁肯听她的。不知从哪里飞来一块大石头，正好落在她身旁的水里，溅起了很高的水花，溅了她一脸一身，算是为她的关心给她的报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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