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子里的积水漫过脚踝,混着污泥散发出潮湿的土腥味。凌越走在最前面,青布短打被雨水泡得发沉,后背那道被踹出的褶皱里还在往下淌水,可她脚步却半点没慢,像头识途的小兽,熟门熟路地拐过两个岔口,在一扇不起眼的木门前停了脚。
“到了。”她回头时发梢的水珠正巧滴在睫毛上,眨眼睛的瞬间像有碎星滚落,“这是‘老柴客栈’,老板是个聋子,脾气怪但人踏实,黑风寨的人嫌这儿没油水,从不来闹事。”
沈清辞望着那扇斑驳的木门,门楣上挂着块褪色的木匾,字迹都快被风雨磨平了。春桃皱着眉往门里瞅,小声嘀咕:“这地方……能住人吗?”
凌越像是没听见,伸手叩了叩门环,三长两短敲得极有规律。片刻后门“吱呀”开了道缝,一个佝偻着背的老汉探出头,浑浊的眼睛扫过三人,最后落在凌越身上时才算有了点活气。
“凌丫头?”老汉嗓门沙哑,果然带着点耳背的瓮声。
“柴伯,借个地方避避雨。”凌越侧身让开,露出身后的沈清辞二人,“这两位是我朋友,遇到点麻烦。”
柴伯“哦”了一声,慢吞吞地拉开门。门后是个逼仄的天井,墙角堆着些劈好的柴火,屋檐下挂着串干辣椒,倒比聚贤楼多了几分烟火气。沈清辞踩着青苔往里走,月白裙角扫过石阶,沾了些湿冷的泥点,她却没像往常那样在意。
“楼上还有两间空房。”柴伯指了指楼梯,转身往厨房走,“热水在灶上,自己拎。”
凌越谢过柴伯,转头对沈清辞道:“你们先去歇着,我去弄点药。”她胳膊上的伤口还在渗血,被雨水泡得泛白,看着倒比刚才在雅间里更触目惊心。
沈清辞拉住她的手腕,指尖触到那片粗糙的皮肤时,两人都顿了一下。“我包袱里有金疮药。”她声音比刚才更轻了些,“去我房里处理吧,春桃,你去打盆热水来。”
春桃虽不乐意,却也不敢违逆,嘟囔着去了厨房。凌越看着被沈清辞拉住的地方,喉结动了动:“这不太合适吧……”
“有什么不合适的?”沈清辞松开手,转身往楼梯走,月白裙摆在昏暗的楼道里像朵浮动的云,“难不成要等伤口发炎了,再让我抬着你跑路?”
凌越愣了愣,忽然低低笑出声,快步跟了上去。这世家**看着温吞,说起话来倒带着点不容分说的利落,像江南三月里忽然刮过的一阵风,凉丝丝的,却让人心里发暖。
二楼的房间很小,陈设简单得只有一张床、一张桌,窗户对着天井,雨丝斜斜飘进来,在窗台上积了汪水。沈清辞打开包袱,从里面翻出个精致的白瓷瓶,又取出干净的棉布,动作轻柔得像在打理她那些名贵的绸缎。
凌越坐在床沿,看着她低头的模样。烛光从窗棂漏进来,在她鬓角投下圈柔和的光晕,连带着那点被雨水打湿的狼狈,都显得格外温顺。她忽然想起刚才在聚贤楼,这双手还握着软鞭,带着江南女子少见的韧劲,将那壮汉的手腕缠得死死的。
“把胳膊伸出来。”沈清辞抬头时正好撞进她的目光,凌越像被烫到似的慌忙移开视线,乖乖卷起袖子。伤口不算深,却划得有些长,皮肉外翻着,沾了些泥沙。
沈清辞先用棉布蘸着热水擦拭伤口,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什么珍宝。凌越看着她垂着的眼睫,长而密,像两把小扇子,心里忽然有些发慌,下意识地绷紧了胳膊。
“疼吗?”沈清辞察觉到她的僵硬,抬眼问。
“不疼。”凌越梗着脖子,声音却有点发虚。她走南闯北这些年,刀伤箭伤见得多了,从来都是往伤口上倒点烈酒,随便裹块布就完事,哪受过这样的待遇?
沈清辞没说话,只是换了块干净的棉布,沾了些金疮药轻轻涂抹。指尖的温度透过药膏渗进皮肤,带着种奇异的暖意,比灶上的热水更让人心里发颤。凌越盯着她专注的侧脸,忽然发现她下颌线其实很清晰,不像寻常世家**那样圆润,倒有几分清冷的风骨。
“你……”凌越刚想开口,楼下忽然传来春桃的惊呼,紧接着是瓷器摔碎的声音。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警惕。
凌越腾地站起来,抄起桌上的碎影刀就往楼下冲。沈清辞紧随其后,腰间的软鞭已经握在手里。
天井里,春桃正缩在柴伯身后,地上摔着个破瓷碗,热水溅得到处都是。三个黑衣汉子堵在门口,为首的正是刚才在聚贤楼被打了一拳的壮汉,此刻脸上带着未消的酒气,眼神却凶得像要吃人。
“跑啊!我看你们往哪儿跑!”壮汉晃着鬼头刀,“聚贤楼的掌柜说看见你们往这儿来了,凌丫头,还有这位娇滴滴的**,今天非得让你们尝尝爷爷的厉害!”
柴伯虽然耳背,此刻也看出了不对劲,把春桃往身后护得更紧,手里攥着根烧火棍,颤巍巍地却不肯后退。
凌越将沈清辞往身后拉了拉,碎影刀在烛光下泛着冷光:“黑风寨的人是属狗的吗?这么能追?”
“少废话!”壮汉挥刀就砍,“上次让你跑了,这次看你还……”话音未落,他忽然惨叫一声,刀“哐当”掉在地上,手腕上多了道细细的血痕——竟是沈清辞甩出的软鞭,鞭梢蘸了刚才泼在地上的热水,烫得他钻心的疼。
“**好身手!”凌越眼睛一亮,趁机欺身而上,拳头带着劲风砸向壮汉的面门。她打架向来不讲章法,却招招狠辣,加上沈清辞的软鞭在旁牵制,那三个汉子竟一时占不到便宜。
春桃看得直咋舌,她从小跟着沈清辞,只知道**学过流云剑法,却不知她软鞭也使得这般好。原来那些被父亲逼着练的早课,竟不是白搭的。
打斗声惊动了柴伯,他虽听不清,却看懂了凌越的手势,摸索着从灶膛里抽出根烧红的火钳,颤巍巍地往一个黑衣汉子腿上戳。那汉子没提防,被烫得嗷嗷直叫,抱着腿在地上打滚。
场面顿时乱成一团。沈清辞的软鞭像条灵活的水蛇,总能在最关键的时候缠住对方的兵器;凌越的拳头则像带了风,砸得人鼻青脸肿;连柴伯的火钳都成了厉害武器,时不时燎得人衣服冒烟。
没一会儿,三个汉子就被打得哭爹喊娘,连滚带爬地逃出了客栈。壮汉跑在最后,回头恶狠狠地撂下句:“你们等着!黑风寨不会放过你们的!”
凌越捡起地上的鬼头刀,作势要扔,吓得他屁滚尿流地消失在雨幕里。
“呸,什么玩意儿。”凌越啐了口,转身看到沈清辞正弯腰扶柴伯,连忙过去帮忙,“柴伯您没事吧?”
柴伯摆摆手,指着地上的碎碗,心疼得直咂嘴:“我的青花碗……”
沈清辞忍着笑,从钱袋里摸出块碎银子递过去:“柴伯,赔您的碗。”
柴伯眼睛一亮,接过来揣进怀里,乐呵呵地去收拾残局了。春桃这才敢从柴伯身后出来,拍着胸口道:“吓死我了!**,凌姑娘,你们太厉害了!”
凌越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挠挠头看向沈清辞,正好对上她的目光。两人都想起刚才联手打架的样子,忽然都笑了起来。雨声还在淅淅沥沥,天井里的烛火被风吹得摇曳,映着两张带了点狼狈却格外亮的脸,像暗夜里忽然绽开的两朵花。
回到房间时,凌越胳膊上的伤口又裂开了些。沈清辞重新给她上药,这次凌越没再逞强,乖乖坐着不动,连呼吸都放轻了些。
“你刚才怎么知道往这儿跑?”沈清辞一边缠绷带,一边随口问。
“以前在这一带混过。”凌越望着窗外的雨,声音低了些,“那时候师父还在,我们常来柴伯这儿蹭饭,他做的红烧肉,是这方圆百里最好吃的。”
沈清辞手上的动作顿了顿。她听过不少江湖故事,知道游侠的日子多半清苦,却没想过凌越也有这样温情的过往。“你师父……”
“前年走的。”凌越笑了笑,只是那笑意没到眼底,“被黑风寨的人暗算的,就在前面那片松林里。”
房间里忽然安静下来,只有窗外的雨声敲打着窗棂,敲得人心头发沉。沈清辞看着她缠着绷带的胳膊,忽然明白她刚才为什么那么拼命,也明白那把旧刀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