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丹青误永和十二年春,细雨如丝,润透了金陵城的每一块青石板。
沈墨心跪在慈宁宫外的汉白玉阶上,春寒顺着湿透的裙裾爬上来,
在她肌肤上结出一层细密的战栗。这是入宫以来第三次罚跪,
膝盖下的石阶棱角已经磨破了绸裤,渗出点点猩红。"沈画师,太后娘娘宣你进去。
"靛蓝色宫装的李嬷嬷立在廊下,嘴角噙着冷笑。这个月轮值慈宁宫,
她已经亲眼见证这位新晋画师第三次受罚。
画院内流传着关于沈墨心的闲话——江南来的才女,仗着几分画技目中无人。
李嬷嬷打量着眼前这个浑身湿透的姑娘,单薄得像张宣纸,倒看不出什么傲气。
沈墨心强撑起身时,听见身后传来窸窣的议论声。不用回头也知道,
是画院同僚们在廊柱后窥视。那位总爱在颜料里掺水的周画师,
此刻想必正用团扇掩着嘴偷笑。"听说她把***画的肖似先皇后..""到底是罪臣之女,
不懂礼数..."碎语飘进耳朵,像绣花针扎在心上。沈墨心攥紧袖口,
那里还沾着今晨匆忙修改画作时蹭上的石青颜料。踏入慈宁宫内殿,
沉水香浓得几乎凝成实质。太后手中的《***献寿图》哗啦一声展开,
沈墨心看见自己精心绘制的***衣袂上,赫然多出几道朱砂划痕——有人故意毁了她的画。
"这***的面容,为何与先皇后有七分相似?"太后的护甲叩在画中人眉心那颗朱砂痣上,
那里已经被刮得起了毛边。沈墨心浑身发冷。她确实参考过藏书阁偷看的《后妃图鉴》,
但绝不可能将***画得肖似先皇后。除非...有人改了她的画。"臣女该死!
"沈墨心的额头重重磕在金砖地上,冰冷的触感顺着脊背窜上来。喉间泛起铁锈味,
想必是方才咬破了嘴唇。"臣女从未见过先皇后凤颜,只是...""只是什么?
"太后指尖的鎏金护甲"嗒"地敲在紫檀案几上,像更漏走到了致命时刻。
殿内四角的铜雀灯突然爆了个灯花,将太后的影子投在朱漆屏风上,扭曲成张牙舞爪的巨兽。
沈墨心感到数道视线如芒在背。李嬷嬷的织金马面裙摆扫过她的手背,
带着警告的力度;执拂尘的孙嬷嬷往前挪了半步,恰好挡住殿门的光线。
最可怕的是站在太后右侧的裘尚宫——三年前先皇后暴毙那夜,
正是这位六尚之首亲自带人封的凤仪宫。"莫非..."太后忽然倾身,
缠丝金凤钗垂下的东珠在她额前摇晃,投下幽蓝的暗影,"有人指使你借画讽今?
""咚"的一声,裘尚宫手中的玉如意掉在地上。这声响像把钝刀,
将沈墨心最后那点镇定剁得粉碎。
她看见太后绣着五蝠纹的袖口里露出半截黄绫——那是赐死罪臣时用的诏书用帛。
"太后明鉴!"沈墨心以头抢地,发髻上的素银簪子滑落在地,发出凄清的脆响。
散落的青丝黏在冷汗涔涔的颊边,像极了那***在废井边看到的,那缕缠在辘轳上的头发。
"臣女绝无此意...."她低头的瞬间余光瞥见自己的《***献寿图》右下角,
不知何时多了道朱砂勾勒的暗纹——竟是半阙《长门怨》的词句。这绝不是她的手笔!
有人要借她的画作刀。"若画中有冒犯之处..."沈墨心颤抖着摸向腰间香囊,
取出枚青玉私印高举过顶,"此乃家父所赐辨画印,愿当场刮毁此画以证清白!
"殿内骤然死寂。她听见裘尚宫倒吸冷气的声音,这方"沈门鉴真"印在书画界的分量,
连深宫妇人都知晓。太后眯起眼睛,护甲划过画上***的眉眼,盯着她看了许久,
忽然将画轴掷于地上:"罢了,谅你初入宫廷,不懂规矩。罚俸三月,另绘新图。
若再有差池..."话未说完,但威胁之意昭然。沈墨心再次叩首:"谢太后开恩。
""哀家倦了。"太后转身时九凤朝阳髻上的点翠步摇剧烈晃动,像只即将扑杀的孔雀。
退出慈宁宫时,檐角铜铃在雨中叮当作响。沈墨心踉跄了一下,
被拐角处突然伸出的绣鞋绊了个正着。"哎呀,沈画师怎么这般不小心?
"周画师故作惊讶地掩唇轻呼,声音甜腻得如同蜜里调油。
她鬓边那支金累丝嵌红宝石步摇随着夸张的动作轻轻晃动,在廊下投下细碎的光斑,
恰似毒蛇吐信时闪烁的鳞光。她刻意向前探身,
绣着金线牡丹的云锦裙摆扫过沈墨心沾满泥水的手背,
周画师涂着蔻丹的右手状似无意地搭在沈墨心肩上,拇指上那抹未擦净的朱砂红得刺目,
像极了画作上被人生生剜去的***眉心痣。"这次好运。"她附在沈墨心耳边轻语,
温热的呼吸里带着薄荷香丸的凉意,尾音却像淬了毒的银针般轻轻刺入,"下次可未必了。
"说罢直起身来,腰间禁步的玉环清脆相撞,在寂静的回廊里荡出令人心惊的余韵。
阳光穿过她薄如蝉翼的泥金披帛,在地上投下一张蛛网似的阴影,
正好笼住站在原地的沈墨心。几个路过的宫女见状纷纷垂首疾走,
谁都不愿卷入这两位画师的恩怨——毕竟周画师的表姐,可是执掌六宫刑罚的裘尚宫。
沈墨心强撑着迈过最后一道门槛,双腿早已失去知觉,只凭着本能向前挪动,
西六宫最偏处的这间厢房,檐角结了蛛网也没人打扫,窗纸破了几个窟窿,
冷风裹着细雨直往里灌。她颤抖的手指在门框上留下几道湿痕,
终于"砰"地一声将门栓落下。屋内炭盆早已熄灭,青砖地泛着刺骨的寒意。
她踉跄着跌坐在绣墩上,那方褪了色的锦垫立刻洇开一片水渍。
膝盖处的衣料与皮肉黏连在一起,稍稍一动就撕扯出细密的疼痛。
"**..."青柳的声音带着哽咽,小丫头跪在地上,
用铜盆里仅剩的温水绞着帕子给她敷膝盖,心疼道,
"老爷若知道**在宫中受这等委屈..."水汽氤氲中,
沈墨心看见她手腕上新鲜的掐痕——定是去讨热水时又被那些势利眼的太监刁难了。
"宫中不比家里,委屈你了..."话音未落,窗外突然传来一阵嗤笑。
几个小宫女故意踩着水洼跑过,溅起的泥点透过窗纸的破洞,在墙上绽开朵朵污痕。
"罪臣之女也配用热水?"尖细的嗓音飘进来,"听说她爹鉴定的假画,连先帝都骗过呢!
"三年前,沈墨心的父亲——江南著名书画鉴赏家沈瑜,因一副假的《溪山清远图》,
导致先皇被骗,最后被削去功名,家产抄没,恰逢新帝登基,广纳书画人才入宫,
沈墨心凭借一手超凡画技入选,这才免去全家流放之灾。
沈墨心永远记得那个梅雨季节的清晨,父亲被官差带走时,
衣袖上沾着的墨迹在雨中渐渐晕开的模样。那日沈家老宅的朱漆大门被贴上封条时,
雨水正顺着"江南第一鉴"的金匾往下淌,将御赐的印章冲刷得模糊不清。
事情的起因是那幅《溪山清远图》。端亲王携画登门时,
父亲沈瑜在画前整整端详了三个时辰。沈墨心记得父亲当时颤抖的手指抚过卷尾题跋时,
曾有一瞬的迟疑——那方"宣和殿宝"的印色似乎过于鲜艳了些。
但王府总管适时递上的鎏金请柬晃花了人眼,
那上面明明白白写着要将此画呈献圣上作为万寿节贺礼。"真迹无疑。
"父亲最终在鉴书上用了沈家祖传的朱砂印泥,鲜红的"丹青不渝"四字力透纸背。
谁曾想三个月后,这幅被端亲王进献的"北宋范宽真迹",
竟在万寿节宴席上被西域使臣当众指出是前朝仿作。龙颜震怒之下,
御前太监捧着圣旨连夜南下,沈家三代积累的声誉随着库房里的字画古籍一起,
被抄没的官兵扔进雨中。最讽刺的是新帝登基那日,
沈墨心正在当铺赎回母亲最后的嫁妆——一方歙砚。黄榜贴满金陵城的街巷,
其中竟有征召书画才人的诏令。她蘸着当铺柜台残余的墨汁,
在泛黄的宣纸上画了幅《折枝梅》,枝干嶙峋如铁,花瓣却娇艳欲滴。
这幅即兴之作被巡按大人偶然看见,第二日便出现在新皇的呈案上。"沈氏女可留用。
"礼部官员朱笔一圈,全家的流放令竟就此搁置。离家的那日清晨,
父亲将祖传的"丹青不渝"印缝进她的衣领:"墨心,沈家的清誉,就系在你一笔丹青上了。
"她那时还不明白,为何父亲说这话时,眼睛望着的是皇宫方向那团紫黑色的积雨云。
沈墨心望着镜中狼狈的自己——散乱的发髻下,额角还留着叩首时的青紫。
可如今她的画笔被人生生折断,颜料被人恶意调包,就连最珍视的家族名声,
也在这深宫之中被碾作尘埃。窗外雨声渐密,檐角铁马叮咚,像极了江南老宅檐下的风铃。
只是那里等她的,再不会是父亲欣慰的笑容了。"**..."小丫头眼睛红得像兔子,
"尚功局说这个月的银丝炭用完了,只给咱们发了受潮的柴炭。
"这间位于西六宫最偏处的厢房,入冬后就没通过地龙。
同住的两位女官上月都找了门路调走,如今只剩沈墨心主仆。窗纸破了洞,
用画废的宣草草糊着,被雨水浸透后耷拉下来,像块溃烂的疮疤。沈墨心苦笑,在江南,
她是人人称道的才女,笔下花鸟能引蝶驻足;在宫中,她却成了不懂规矩的蠢材,动辄得咎。
窗外雨声渐密,沈墨心望向案上未完成的画作,忽然觉得那些精心调配的色彩都失去了意义。
她伸手取过一只青瓷杯,将杯中清水倾倒在砚台里,墨色渐渐晕开,如同她此刻迷茫的心绪。
次日清晨,画院里格外热闹。沈墨心刚迈进门槛,
就听见周画师尖细的嗓音:"...所以罪臣之女就是不懂规矩,
昨日竟敢在太后面前..."议论声在她出现时戛然而止,十几道目光利箭般射来。
她的画案被人动过,原本整齐排列的画笔散乱不堪,最珍贵的那支狼毫笔尖竟然被剪秃了,
调色碟里凝固着可疑的浑浊物,散发着淡淡的馊味——有人往她的颜料里倒了剩粥。
"沈画师来得正好。"掌院周姑姑踱步而来,手中捧着个锦盒,
"贵妃娘娘点名要你绘制的花鸟图,今日申时前要呈上去。"锦盒里是幅半成品,
工笔牡丹才勾了线稿。按惯例这等急件该由几位画师合作完成,
现在却要她独自在半日内完工。沈墨心咬破了下唇,
铁锈味在舌尖蔓延——那线稿勾勒的***心,分明藏着个"囚"字纹样。午膳时分,
膳房送来的食盒轻得出奇,打开一看,只有半碗冷粥,漂着两片烂菜叶。
青柳气得发抖:"我去找他们理论!""别去。"沈墨心按住小丫头的手,她太清楚了,
这是尚食局惯用的手段,上月她拒绝为尚食女官代笔作画后,连着三天收到的都是馊饭。
沈墨心握笔的手抖得厉害。在江南时,
知府大人曾三顾茅庐求她一幅《烟雨楼台》;如今在这深宫里,她的画技成了原罪,
她的才华成了笑柄。最煎熬的是每日的晨昏定省,作为末等女官,她必须跪在最后排,
额头贴地直到各位娘娘话毕。今日淑妃突然发难:"沈画师,你身上熏的什么香?
熏得本宫头疼。"沈墨心茫然抬头,正对上淑妃似笑非笑的眼——那眼底分明淬着毒,
面上却挂着关怀的假面。"臣女..."她刚要辩解,忽然嗅到衣襟间飘出的茉莉香。
这清甜气息昨***在画院廊下就闻到过,当时周画师正捧着太后赏的珐琅香盒,
故意在她经过时打了个喷嚏,却不知今日何时被撒在了她的衣襟上。
"臣女知罪..."她伏得更低,额头抵在冰冷的金砖上。话音未落,
后颈突然传来尖锐刺痛——不知哪位娘娘的护甲划过肌肤,**辣的疼。
血珠顺着脊椎往下淌,浸透了月白中衣的领子。淑妃的冷笑从头顶传来:"既然喜欢这香气,
不如去庭前跪着闻个够。"她甩袖时,腕间金镶玉镯撞在案几上,碎成两截,
"正好本宫的芍药缺些花肥,你身上这香,倒比粪水强些。"沈墨心跪在芍药圃前时,
听见廊下传来压抑的嗤笑。周画师正倚着朱漆柱子,将香粉一点点撒入水中。
"妹妹可要记牢了,"她浇花的手故意一歪,混着香粉的污水溅湿沈墨心的绣鞋,
"这宫里的东西,该是谁的就是谁的。"02画中仙画院休沐这日,天刚蒙蒙亮,
沈墨心便醒了。她轻手轻脚地起身,生怕惊动隔壁床榻的青柳。推开窗,
晨雾中的宫墙如浸了水的宣纸,朦胧中透着几分阴郁。"**今日起得这样早?
"青柳***惺忪睡眼,看见沈墨心正在系一件素色斗篷。"去藏书阁。
"沈墨心将一支狼毫笔别在发髻上,"今日周画师她们要去***赏梅,正是好时机。
"青柳担忧地递上一盏参茶:"**昨夜又做噩梦了?""无妨。"她将茶一饮而尽,
"记得申时去尚食局领晚膳,就说我染了风寒,要些姜汤。
"藏书阁坐落在皇宫最偏僻的西北角,沿途青石板缝里生着厚厚的苔藓。
守门的老太监正在打盹,被沈墨心的脚步声惊醒时,懒洋洋地放她进去,
叮嘱道:"申时闭阁,姑娘记得时辰。"阁内光线昏暗,书架高耸至顶,积尘颇厚。
沈墨心提着裙摆,小心穿行在书架间,寻找收藏画像的区域。转过几个弯后,
她发现一条隐蔽的走廊,尽头是一扇雕花木门,门楣上题着"丹青别苑"四字。
"这里也是藏书阁的一部分吗?"沈墨心好奇地推开门,一股陈旧的墨香扑面而来。
室内比外面明亮许多,四壁挂满了书画作品,中央一张大案,上面散落着各种画具。
最引人注目的是东墙上悬挂的一幅巨型山水——那是半幅未完成的《江山烟雨图》,
笔墨酣畅淋漓,远山如黛,近水含烟,虽只完成了一半,却已气象万千。
沈墨心不由自主地向前走去,脚步轻得像是怕惊扰了画中流动的云烟。她仰起头,
目光顺着画中起伏的山势游走——那远峰用淡墨轻扫,
却仿佛真有千仞之高;近处的溪流仅以数笔勾勒,却似能听见潺潺水声。
最妙的是山间那抹若有若无的雾气,竟是用极淡的赭石晕染而成,在光线下泛着微微的金色。
"这笔法..."她轻声呢喃,指尖不自觉地沿着山势的走向虚划。墨色浓淡变化如此精妙,
远山如黛用的是陈墨,近处苍松却掺了少许花青,在纸上呈现出一种奇异的生命力。
落款处的"白羽"二字笔力遒劲,旁边那方朱砂印虽已褪色,
仍能辨认出"丹青寄魄"四个篆字。"这是哪位大师的手笔?"她情不自禁地出声,
声音在空旷的画室里激起轻微的回响。手指悬停在画中山涧处,那里有一处未完成的飞瀑,
仅以枯笔勾勒轮廓,却已能想见完成时的磅礴气势。"崔白羽,本朝画圣。
"一个沙哑的声音突然从背后传来。沈墨心浑身一颤,手中的羊角灯差点脱手。转身时,
她看见一位佝偻着背的白发老太监立在门边,枯瘦的手中捧着一叠泛黄的宣纸。
老太监脸上的皱纹深如刀刻,一双浑浊的眼睛却异常明亮,在昏暗的室内闪着奇异的光。
"老奴惊扰姑娘了。"老太监躬身行礼,腰间悬挂的一串铜钥匙叮当作响。他直起身时,
沈墨心注意到他右手少了尾指,断处平整得像被利刃削去。"此处是先帝特设的画室,
专供崔画圣使用。"他说话时,目光不时瞥向那幅《江山烟雨图》,
"自崔画圣...仙去后,很少有人来了。"老太监将"仙去"二字咬得极轻,
却带着一种古怪的颤音。他缓步走向画案,将怀中宣纸小心放下。
沈墨心注意到那些纸上都带着霉斑,边缘却异常平整,像是被人精心修剪过。
"公公在此当值多久了?"沈墨心试探着问。老太监的手指抚过画案上的一道刻痕,
那痕迹形如新月,深陷木中。"永和元年入宫,至今四十三载矣。
"沈墨心凝视着画中那处突兀的留白,飞瀑的轮廓线戛然而止,仿佛被人生生掐断了气韵。
她忍不住伸手轻触那未完成的墨迹,指尖传来一阵刺骨的寒意。"请问公公,"她收回手指,
转向老太监,"这幅《江山烟雨图》为何没有完成?"老太监浑浊的眼珠突然闪过一丝异色。
他佝偻着背,缓步挪到画前,枯枝般的手指颤抖着指向画角一处几不可见的暗红痕迹。
"姑娘可瞧见这个?"他声音压得极低,"这是永和十三年七月初七那夜,崔画圣咳出的血。
"沈墨心倒吸一口凉气,凑近细看。那抹暗红渗在宣纸纤维里,与墨色交融,若不细察,
几乎与远山的赭石晕染无异。"那夜先帝急召,"老太监的嗓音沙哑如裂帛,
"崔画圣正在勾这飞瀑的最后一道水纹。听闻凤仪宫走水,
他手中的笔..."老人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腰间钥匙串哗啦作响。沈墨心连忙递上帕子,
却见老太监摆摆手,从袖中掏出一方泛黄的绢帕。帕角绣着朵将谢的芍药,
针脚细密却已褪色。"老奴多嘴了。"他忽然直起腰,眼神变得清明,"姑娘若是真想知道,
不妨看看画案下的暗格,崔画圣的草稿都收在那里。
"说罢意味深长地看了眼窗外渐沉的暮色,"只是切记,申时三刻前务必离开。
这儿的夜...不太平。"老太监离去时,
沈墨心注意到他的影子在夕阳下竟比常人格外浅淡,仿佛随时会消散在光影里。
门轴转动的吱呀声在空荡的画室里久久回荡,像是谁在低声呜咽。沈墨心按捺不住好奇,
走向那个暗格。箱上没有锁,打开后,里面整齐地码放着数百张画稿,有人物、花鸟、山水,
无一不是精品。沈墨心小心翼翼地翻阅着,突然,一张对折的纸片从一堆草图间滑落。
展开一看,是一幅未完成的人物肖像——画中女子凤眼朱唇,赫然是崔皇后的模样!
不同的是,这幅画像中的崔皇后眼中含情,嘴角带笑,
比宫中所藏那些端庄威严的画像生动百倍。沈墨心的手微微发抖。
她终于明白了自己笔下***为何会像崔皇后——这些天她临摹的许多宫廷画作,
其实都出自崔白羽之手。他的笔法风格已经潜移默化地影响了她的创作。
"原来如此..."她长舒一口气,却又生出更多疑问。崔白羽与崔皇后是什么关系?
为何他的私人画室会保留至今?那幅《江山烟雨图》又为何没有完成?窗外日影西斜,
沈墨心猛然想起老太监的提醒,匆忙将画稿放回原处。临走前,
她忍不住再次仰望那幅《江山烟雨图》,心中萌生一个大胆的想法。当夜,
沈墨心等青柳睡熟后,悄悄起身,带着画具溜出房门。借着月光,她熟门熟路地来到藏书阁。
夜里的藏书阁无人看守,她轻车熟路地找到了"丹青别苑"。推开门,月光透过窗棂,
在《江山烟雨图》上投下斑驳的影子。沈墨心点燃一支蜡烛,在案上铺开宣纸,
开始临摹那幅巨作。时间流逝,沈墨心全神贯注地运笔,渐渐进入忘我之境。突然,
她感觉背后一阵凉意,仿佛有人站在她身后观看。她猛地回头——空无一人。
"错觉吗..."她摇摇头,继续作画。可那种被注视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甚至能感觉到有呼吸拂过她的后颈。沈墨心放下笔,强自镇定道:"不知是哪位前辈在此?
沈墨心冒昧前来临摹,绝无冒犯之意。"寂静。只有烛火轻轻摇曳。
就在沈墨心以为真是自己多心时,一个清朗的男声在室内响起:"笔力不错,
但山石皴法太过拘谨。""谁?!"沈墨心惊得站起身来,打翻了砚台,
墨汁泼洒在刚完成的临摹上。烛光忽明忽暗间,
她看到《江山烟雨图》前渐渐浮现出一个淡淡的身影——那是一个身着素白长袍的男子,
约莫三十岁上下,眉目如画,气质清雅。最奇异的是,他的身体半透明,
仿佛由烟墨凝聚而成。"崔...崔白羽?"沈墨心声音发颤。男子微微一笑,
那笑容如春风拂过湖面:"多年孤寂,竟还有人记得我。"03画魂现沈墨心双腿一软,
绣墩上的锦垫发出细微的"吱呀"声。她十指死死扣住紫檀画案的边沿,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案上未干的墨汁随着她的颤抖微微晃动,倒映着摇曳的烛光。"你...你是人是鬼?
"她的声音细若游丝,在空旷的画室里飘散。
崔白羽——或者说他的魂魄——飘然移至她面前三步之距停下。半透明的素白长袍无风自动,
衣袂间隐约可见墨色流转,如同活的水墨画。他抬起手,烛光穿透他修长的指节,
在墙上投下淡淡的、半透明的影子。"非人非鬼,"他的声音清越如磬,
却带着某种跨越时空的空灵,"不过是一缕执念未消的游魂罢了。三十八年来,
困于此画之中。"沈墨心强迫自己深呼吸,鼻尖萦绕着陈墨与沉水香交织的气息。
她注意到崔白羽的腰间悬着一枚残缺的玉佩,断裂处参差不齐,像是被人硬生生扯断。
"为何...为何会在此?"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崔白羽转身望向那幅未完成的《江山烟雨图》,半透明的指尖轻触画中那处留白:"画未成,
魂难散。"他的指尖带起细微的墨色光点,如同萤火,"你是这些年来,
第一个能看见我的人。"他忽然转头,目光如电,"也是第一个,
笔法中有我七分神韵的画师。"沈墨心渐渐从惊恐中恢复,
画师的本能让她注意到一个细节:"传说崔画圣是饮鸩而亡,难道...""不错。
"崔白羽神色平静,仿佛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他指向画案上那方龟钮端砚,
"就在我即将完成最后一处飞瀑时,凤仪宫出事,先帝的毒酒也送到了。
"砚台边缘有一道陈年裂痕,像是被什么重物撞击过。沈墨心顺着他的指引看去,
突然发现案角有一处暗沉的红渍,形状如溅落的酒液。"为何?"她不禁追问,
"先帝为何要..."崔白羽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魂魄飘向角落那个檀木箱,衣袖轻拂,
箱盖无声开启。那些沈墨心白日里翻看的画稿自动展开,露出崔皇后那张未完成的肖像。
你今日看到的这幅崔后小像,是永和十年春,阿蘅生辰那日我偷偷画的。
"崔白羽的魂魄轻轻拂过画纸,指尖带起细碎的墨色光点,
"先帝命人将宫中所有崔后真容画像尽数焚毁,只留下那些端肃呆板的朝服像。
"沈墨心屏住呼吸,看着画中那个与宫廷画像截然不同的崔皇后——她赤足站在桃花溪畔,
杏色裙裾被溪水浸湿,贴在小腿上勾勒出柔美的线条。最动人的是她的笑容,眼角微微下垂,
右颊露出一个浅浅的酒窝,全然不似宫中画像里那个威仪端庄的皇后。
沈墨心恍然大悟:"你与崔皇后...""她是我妹妹"崔白羽的声音温柔,
指尖轻轻触碰画中人的脸庞,力道却穿透了纸面。"同父异母的妹妹。
"崔白羽的声音忽然低沉下来。沈墨心猛地抬头,这个答案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烛火突然剧烈摇曳,在墙上投下她的影子。"我母亲是崔家正室,
阿蘅的母亲是我父皇的外室。"崔白羽的魂魄微微波动,如同水中的倒影被搅乱,
"阿蘅五岁那年,她母亲病逝,父亲便将这个私生女接回府中。
"画中的溪水似乎流动得更急了,水面上飘落的桃花瓣打着旋儿。
"起初我怨恨这个突然出现的妹妹,直到..."崔白羽的身影忽然凝实了几分,
"直到我发现她躲在书房偷看我作画,用炭条在废纸上临摹,
那份专注.."他的声音带着久远的温柔,"和当年教我作画的母亲一模一样。
"沈墨心不自觉地向前倾身,衣袖带起一阵微风,吹动了案上散落的画稿。
其中一张翻转过来,露出两个孩童在梅树下习画的场景。"我教她握笔,教她调色。
"崔白羽的魂魄飘到那幅画前,"她天资聪颖,十岁时就能仿我的笔法。
父亲发现后...""决定送她入宫。"崔白羽的声音忽然变得飘渺,
如同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画室内的烛火无风自动,在墙上投下摇曳的光影。
沈墨心注意到画中崔皇后的表情突然变得忧伤,方才明媚的笑容仿佛只是错觉。
她忍不住伸手触碰画纸,指尖却传来一阵刺痛——画中溪水竟变得冰冷刺骨。
"先帝在选秀时一眼相中了她。"崔白羽的魂魄渐渐变得透明,"父亲为了仕途,
硬是将年仅十四的阿蘅送进了宫。"他的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愤怒,
"我跪在崔府门前三天三夜,却只换来父亲一记耳光。"沈墨心突然发现,
崔白羽残缺的魂魄上浮现出几道狰狞的伤痕,像是被鞭子抽打过的痕迹。"后来我发愤苦读,
终于考取功名,以画师身份入宫。"崔白羽的身影重新凝聚,
飘到那幅未完成的《江山烟雨图》前,"只为能远远看她一眼。"画中的山峦突然剧烈震动,
一块巨石从山顶滚落,坠入未完成的瀑布之中。"可是..."崔白羽的声音忽然哽咽,
"太后不喜阿衡,做局陷害阿衡,逼迫先帝处死阿衡..."他的魂魄剧烈波动起来,
如同被狂风吹散的烟雾,"等我赶到时,只来得及抓住这半块玉佩。"后来,
先帝赐我一杯毒酒。"沈墨心这才看清,崔白羽腰间悬挂的残缺玉佩上,刻着半个"蘅"字。
她突然想起太后宫中那些被修改过的画像,以及周画师那句意味深长的警告。
"那《江山烟雨图》...""是先帝命我画的。"崔白羽道,
"他想借这幅画向群臣展示江山稳固。但我..."他眼中闪过一丝锋芒,
"我在画中藏了隐喻。远看是锦绣山河,近看却能发现山势险恶,
水波暗涌——正如当时的朝政。"沈墨心倒吸一口冷气:"你这是在...""以画谏君。
"崔白羽叹息,"可惜先帝看出来了。他给我两个选择:要么重画,要么死。我选了后者。
"室内陷入沉默。沈墨心望着这个为情为义而死的画圣魂魄,心中涌起无限敬意。
"多年过去,"崔白羽忽然道,"你的笔法中有我的影子,难怪能看见我。
"沈墨心讶然:"我从未专门学过你的画法啊。""但你临摹的许多宫廷画作,
其实都出自我手。"崔白羽微笑,"笔意相传,自有感应。"窗外传来梆子声,已是四更天。
沈墨心这才惊觉时间流逝之快。"我该回去了。"她匆忙收拾画具,又犹豫地看向崔白羽,
"还能...再见到你吗?"崔白羽的身影开始变淡:"你若来,我就在。"回到住处,
沈墨心辗转难眠。崔白羽的故事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
那幅未完成的《江山烟雨图》更让她心痒难耐。04秘授艺接下来的日子,
沈墨心白天应付画院的差事,夜里便借着月色溜去"丹青别苑"跟崔白羽学习。
宫墙上的更漏声成了她最熟悉的韵律,守夜侍卫的脚步声她已能轻易避开。
这夜她来得格外早,推开雕花木门时,夕阳的余晖还未散尽。
崔白羽的身影在暮色中显得格外透明,像是一缕随时会消散的烟墨。
"今日怎么..."他的声音带着惊喜,却在看到沈墨心手中之物时戛然而止。
"我从尚食局偷了一壶梨花白。"沈墨心晃了晃手中的青瓷酒壶,笑得有些狡黠,
"听老太监说,这是你...生前最爱的酒。"崔白羽的魂魄微微颤动,
如同被风吹皱的水面。他飘到画案前,看着沈墨心斟满一杯酒,
清冽的酒香在画室里弥漫开来。"你说过,情绪波动时能短暂实体化。
"沈墨心将酒杯推到画案中央,"我想试试..."崔白羽沉默片刻,忽然轻笑:"傻丫头。
"他伸出手,指尖在触到酒杯的瞬间竟泛起了珍珠般的光泽。酒杯被缓缓举起,
酒液表面荡起细微的涟漪。"三十八年了..."崔白羽放下酒杯,声音里带着久违的餍足,
"还是当年的味道。"沈墨心托腮望着他,忽然问道:"你当年...是什么模样?
"崔白羽挑眉,衣袖轻挥。案上的宣纸无风自动,墨汁从砚台中升起,
在空中凝聚成一面水镜。镜中渐渐浮现出一个俊逸非凡的青年——眉如远山,目似寒星,
唇角天然上扬,带着三分不羁的笑意。"原来你..."沈墨心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耳尖悄悄泛红。崔白羽似乎看穿她的心思,水镜中的青年忽然对她眨了眨眼。
沈墨心慌忙低头,却听见一声轻笑:"怎么,失望了?""才不是!"她急急否认,
却见崔白羽已经飘到《江山烟雨图》前,神色重新变得肃穆。"今日教你渲染云雾。
"他指向画中一处山峦,"看好了。"沈墨心连忙凑近。
只见崔白羽的魂魄突然散作万千光点,如同星河倾泻,流入画中。那些光点在山间游走,
所过之处云雾自生,时而如轻纱漫卷,时而似蛟龙腾空。最奇妙的是,
云雾中隐约浮现出亭台楼阁的轮廓,细看竟是缩小版的皇宫建筑。
"这是..."沈墨心睁大眼睛。光点重新凝聚成崔白羽的身影,
比先前淡了几分:"以云为喻,画我所见。"他笑了笑,"当年不敢明画的,
如今倒可以随心所欲了。"沈墨心突然明白过来——这些隐藏在云雾中的建筑,
正是崔白羽对皇室的隐喻批判。“来,你试试”"用笔要如行云流水。"崔白羽站在她身后,
虚指着她的手腕,"不要用力,让笔自己走。"沈墨心按照他的指导运笔,
果然画出的线条更加灵动。"妙极了!"她忍不住赞叹。
崔白羽的魂魄在烛光中微笑:"你有天赋,只是缺乏明师指点。
"沈墨心好奇地问:"当年你的画艺师承何人?""自然为师。"崔白羽答道,
"我少时常常对着一片树叶、一块石头画上整天,直到能画出它们的神韵为止。
"沈墨心若有所思:"所以你的画才有如此生命力。""生命力..."崔白羽轻叹,
"可惜我终究没能画出最想表达的东西。""是什么?"崔白羽没有回答,
而是指向《江山烟雨图》中一处留白:"这里,本该有一叶孤舟,载着两个小人儿。
"沈墨心立刻明白了:"你和崔皇后?"崔白羽点头,
眼中浮现追忆之色:“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沈墨心鼻尖一酸。
她铺开一张新纸,蘸墨挥毫,很快画出一叶小舟,船头立着一对璧人,男子执笔,女子抚琴,
相视而笑。"这样?"她轻声问。崔白羽望着画,
魂魄微微颤动:"像...太像了..."他伸手想触碰,半透明的手指却穿过了纸面。
沈墨心鼓起勇气,将手覆在他虚幻的手上。令她惊讶的是,她竟感受到一丝微凉的触感,
仿佛触摸清晨的雾气。两人同时一震。崔白羽眼中闪过复杂的神色:"百年孤魂,
竟还能感受到温度..."这一刻,某种难以言喻的情感在两人之间流转。
沈墨心慌忙收回手,脸颊发烫:"我...我该回去了。"崔白羽没有挽留,
只是轻声道:"明日若来,我教你画人。"沈墨心点点头,匆匆离去。回到住处,
她的心仍在怦怦直跳。不仅仅是因为与魂魄接触的震撼,更是因为那一刻,
她竟对一个多年前的亡魂产生了不该有的悸动。"荒唐..."她自嘲地摇摇头,
却忍不住期待明夜的相会。然而第二天,沈墨心被太后召见,
要求她重新绘制《***献寿图》。她忙了一整天,直到深夜才得空前往"丹青别苑"。
推开门,崔白羽的身影立刻显现,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清晰。"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他语气中带着显而易见的欣喜。沈墨心疲惫地笑笑:"太后差事,不敢怠慢。
"她展开新画的《***献寿图》草稿给崔白羽看。崔白羽端详片刻,
指出几处不足:"***是仙女,
衣袂当更飘逸;寿桃的色泽要饱满而不艳俗..."沈墨心认真记下,
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崔前辈,你既为魂魄,为何白日不现?"崔白羽道:"魂魄属阴,
白日阳气太重。唯有这'丹青别苑'因长期浸染墨香,阴气凝聚,我才能在此长留。
""那其他地方...""离此越远,我的力量越弱。"崔白羽苦笑,
"曾经我也尝试去崔后生前居住的凤仪宫,但刚到宫门就魂力不支,险些消散。
"沈墨心心中一动:"若...若有朝一日我能出宫,
你..."崔白羽摇头:"我与此画相连,画在魂在,画毁魂散。除非...""除非什么?
""除非有人能完成《江山烟雨图》,并以特殊方法将我的魂魄引入其中。
"崔白羽眼中闪过一丝希望,随即又暗淡下去,"但这几乎不可能。
画中需注入画者的精气神,非大师不能为。"沈墨心握紧拳头:"我可以试试!
"崔白羽深深看着她:"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若失败,你可能会元气大伤;即使成功,
我也只是一缕依附于画的游魂...""我愿意一试。"沈墨心坚定地说。
崔白羽的魂魄泛起涟漪般的波动。他飘近沈墨心,虚幻的手指轻轻拂过她的脸颊——这一次,
触感比上次更加明显。"傻丫头..."他轻叹,声音里满是复杂的情绪。就在此时,
门外突然传来脚步声。沈墨心慌忙吹灭蜡烛,与崔白羽屏息静气。门被推开,
一个太监提着灯笼走进来。"奇怪,明明看见有光..."太监嘟囔着,
灯笼在黑暗中划出一道弧线。沈墨心躲在案几下,心跳如鼓。灯笼的光越来越近,
眼看就要照到她所在的位置...突然,一阵阴风刮过,灯笼瞬间熄灭。太监惊叫一声,
连滚带爬地逃了出去。黑暗中,崔白羽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没事了。
"沈墨心长舒一口气,这才发现自己正紧紧抓着崔白羽的衣袖——令人惊讶的是,
此刻他的衣袖竟如实体般可以被抓住。"你...你能...""只有在情绪极度波动时,
我才能短暂实体化。"崔白羽解释道,"方才见你危险,一时..."他没有说完,
但沈墨心明白了。某种甜蜜而酸涩的情绪在她心中蔓延。她鼓起勇气,轻声道:"谢谢。
"两人相对无言,唯有月光透过窗棂,在地上画出斑驳的影子。05风波起"哟,
这不是我们的大才女吗?"周画师扭着水蛇腰走进来,手里摇着一柄泥金团扇,
"听说你的贺图已经呈上去了?动作可真快呢。"沈墨心手指微颤,一滴朱砂落在宣纸上,
晕开如血。"周画师早。"沈墨心低头行礼,悄悄用袖子遮住那滴朱砂。
周蕙兰用扇子挑起沈墨心的下巴:"怎么,得了太后赏识,连正眼都不瞧人了?
"她忽然凑近,"听说你常去藏书阁西边的废院?那里...闹鬼呢。"沈墨心心头一跳,
强自镇定:"师姐说笑了,我只是路过而已。""是吗?"周蕙兰冷笑一声,
突然抓起案上那叠沈墨心临摹的花鸟稿,"这些破烂也配用御赐的宣纸?"说着就要撕毁。
"住手!"沈墨心情急之下抓住她的手腕。周蕙兰眼中闪过一丝诧异,
随即变为狠毒:"好大的胆子!"她猛地抽回手,却故意带翻了颜料碟。
青金色的矿物颜料泼洒在沈墨心月白的裙裾上,如同一条狰狞的伤疤。"哎呀,不小心呢。
"周蕙兰假意惊呼,"不过反正你也只配穿这种粗布衣裳。"她凑到沈墨心耳边,
压低声音:"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搞什么鬼。那个废院里的秘密...太后娘娘很感兴趣呢。
"沈墨心浑身发冷,看着周蕙兰扬长而去,裙摆上的颜料渐渐干涸,像一块揭不掉的痂。
接下来的日子,沈墨心明显感觉到有人在暗中观察她。更令她不安的是,
太后对她的态度突然变得和蔼起来,不仅免去了她的罚俸,还赏了几匹上好绸缎。
"太后娘娘夸沈画师近来画艺精进,要你为皇上万寿节准备一幅贺图。
"传旨的太监笑眯眯地说。沈墨心跪接懿旨,心中却警铃大作。事出反常必有妖,
太后突然的青睐绝非好事。沈墨心借着月色潜入丹青别苑,一路上总觉得有人尾随。
她绕了三圈确认无人,才闪身进入那扇斑驳的木门。"崔前辈!"她轻叩门扉三下。
崔白羽的魂魄在烛光中浮现,却比往日淡了许多,如同被水洇开的墨迹。"你来了。
"他的声音似从远处传来,"今日有人翻查了藏书阁所有与崔氏画派有关的典籍。
"沈墨心将周蕙兰说的话和最近被人***的事告诉他,
崔白羽的魂魄在烛光中显得凝重:"当今太后与先帝一脉相承,多疑善妒。
她必是察觉了什么,她既已起疑,必会加紧监视。""那我们该怎么办?。
"沈墨心握紧了崔白羽生前所用的画笔,笔杆上的松纹硌得她掌心发疼。"将计就计。
"崔白羽沉吟道,"既然她要你为皇上作画,你便画一幅看似平常却暗藏玄机的作品。
"沈墨心疑惑:"什么玄机?"崔白羽指向《江山烟雨图》:"你看这山势,远观平和,
近看险峻。画可表里不一,全看观者心思。
"沈墨心恍然大悟:"你是说...""太后若存疑,
必能从画中看出她想看的东西;若无心,则只是一幅普通贺图。"崔白羽教导她,
"这是宫廷画师的生存之道。"崔白羽指着画后面:"若事态危急,记住这个位置。
此处藏有一条密道,可直通宫外。""这是...""应是前朝留下的。
"崔白羽的魂魄轻触画布,激起一圈微光,"当年我预感大祸将至,无意发现了这条生路。
"他的声音低下去,"可惜...未来得及用上。"沈墨心鼻尖一酸,
强忍泪意:"我们一定能完成《江山烟雨图》,为你洗刷冤屈。"接下来的日子,
沈墨心按照崔白羽的指导,开始创作《松鹤延年图》。烛火在夜风中轻轻摇曳,
将沈墨心的影子拉得很长。她跪坐在案前,手中的狼毫笔尖微微发颤,一滴墨汁悬而未落。
"松枝要再往右偏三分。"崔白羽的魂魄悬浮在她身后,半透明的手指虚点着画纸,
"每一处曲折都要暗合《九宫八卦》的方位。"沈墨心抿了抿干裂的嘴唇,手腕轻转。
笔锋在宣纸上拖出一道苍劲的墨痕,看似随意的枝干走势,实则暗藏玄机。连熬三夜,
她的眼下已浮现出淡淡的青影。"鹤眼要用金粉点染。"崔白羽的声音忽远忽近,
像隔着一层纱,"记住,左眼看向巽位,右眼对准乾位。"沈墨心小心翼翼地蘸取金粉。
就在笔尖即将触到纸面时,窗外突然传来枯枝断裂的声响。她浑身一僵,
笔尖的金粉抖落在鹤羽上。"别慌。"崔白羽的魂魄泛起涟漪般的波动,"是夜猫而已。
"月光透过窗棂,在崔白羽虚幻的面容上投下细碎的光斑。二十年前冤死的画圣,
此刻眉宇间仍凝着化不开的忧郁。沈墨心望着他几近透明的身影,
忽然想起父亲临终前抓着她的手说:"墨心,
崔先生的《江山烟雨图》未完之憾...""专心。"崔白羽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
"松针要密中有疏,最后一组针叶要排成'青'字的篆体。"沈墨心深吸一口气,笔走龙蛇。
松针在她笔下仿佛有了生命,细看之下,竟真藏着一个古朴的"青"字。
她的后背早已被汗水浸透,中衣黏在肌肤上,凉津津的。当画到鹤足时,
崔白羽忽然飘到画案对面。他的魂魄穿过案几,
带起一阵带着墨香的微风:"左足第三根趾爪要延长半寸,
指向西偏北——那是丹青别苑的方位。"沈墨心突然顿悟,
笔尖悬在半空:"所以松枝是'丹',鹤目是'别',松针是'青',
鹤爪是'苑'..."她的瞳孔微微扩大,"这幅图竟暗藏'丹青别苑'四字!""聪明。
"崔白羽的嘴角浮现出一丝虚幻的笑意,"太后若真知道我的事,必会认出我的笔法。
届时..."烛火突然爆了个灯花,将沈墨心惊得一颤。她望向窗外漆黑的夜色,
压低声音:"这是要引他们去丹青别苑?可那里藏着你的...""正是要他们去。
"崔白羽的魂魄在烛光中明灭不定,"唯有打草惊蛇,才能知道他们掌握了多少。
"他虚幻的衣袖拂过画作,"况且,真正的秘密他们永远找不到。
"沈墨心忽然觉得喉头发紧。她注视着即将完成的《松鹤延年图》,那振翅欲飞的仙鹤,
那苍劲不屈的古松,表面是再普通不过的贺寿图,内里却藏着致命的诱饵。"我害怕。
"她轻声说,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画笔上深深的牙印——那是崔白羽生前作画时咬出来的痕迹。
崔白羽的魂魄忽然凝实了些。他虚幻的手抚上她的发顶,沈墨心感到一丝凉意渗入头皮,
却奇异地让人安定。崔白羽虚幻的手轻抚她的发丝:"放心,我会保护你。""看。
"他指向画作右上角的留白处,"在这里题款时,把'墨'字最后一点用双钩法。
若有人用烛火映照,会显出我的私印。"沈墨心咬破食指,将血珠滴入朱砂。
鲜红的印泥在月光下泛着暗光,像一粒凝固的血。当她将印章重重按下时,
仿佛听见遥远的宫墙外传来打更的梆子声。"天快亮了。"崔白羽的身影开始变得稀薄,
"最后记住,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承认与我的关联。
他的衣袖——虽然只能抓住一缕冰凉的雾气:"如果他们毁了丹青别苑...""画魂不灭。
"崔白羽的声音随着身形一同消散在晨光中,
"只要《江山烟雨图》尚在..."06贺寿图万寿节当日,紫宸殿内金碧辉煌。
沈墨心捧着锦盒跪在殿门外,能听见里面传来阵阵丝竹之声。
她低头看着自己微微发抖的手指,
想起今晨周蕙兰故意"失手"打翻在她袖口的茶渍——淡青色的衣袖上,
那片褐黄的污迹格外刺眼。
"宣——画院沈墨心进献贺图——"尖细的传唤声惊得她一个激灵。沈墨心深吸一口气,
将锦盒举过头顶,缓步踏入殿中。鎏金地砖光可鉴人,倒映出她紧绷的下颌线。
两侧文武百官的目光如芒在背,她甚至能听见周蕙兰站在女官队列里发出的轻蔑冷笑。
"臣女沈墨心,恭祝陛下万寿无疆。"她的额头触到冰冷的地砖,
锦盒中的画轴似乎有千斤重。忽然,一双绣着云龙纹的皂靴停在她眼前。"平身。
"年轻帝王的声音比想象中温和。沈墨心小心翼翼地抬头,正对上皇帝含笑的目光。
这位二十出头的君主面容清俊,眼角有一粒小小的泪痣,让他威严中透出几分书卷气。
"这就是近日名声大噪的沈画师?"皇帝亲手接过锦盒,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手背,
带着玉扳指的凉意,"朕很好奇,能让赵公公都赞不绝口的画作是何模样。
"侍从展开画卷的瞬间,殿内响起一片惊叹。沈墨心偷眼望去,
见《松鹤延年图》在晨光中流光溢彩——那鹤羽竟似真的一般微微颤动,
松针上凝结的露珠仿佛下一刻就会滚落。皇帝的目光在画上逡巡,
忽然在右上角题款处微微一顿。
沈墨心的心猛地揪紧——那里藏着崔白羽教她暗藏的双钩印记。"妙极!
"皇帝突然抚掌大笑,"这鹤眼竟会随观者移动,松枝的皴法颇有吴道子遗风。
"他俯身细看,"更难得的是,这画中自有一股清刚之气,不似寻常闺阁笔墨。
"沈墨心刚要松口气,
抚过鹤足:"尤其这爪尖的转向..."她的呼吸几乎停滞——那里正指向丹青别苑的方位。
"陛下圣明。"太后慵懒的声音从鎏金屏风后传来。珠帘轻响,
满头珠翠的太后在宫婢搀扶下缓步而出,凤目如电扫过画卷。"哀家看这用笔,
倒让想起二十年前的崔白羽。"沈墨心的膝盖突然发软,袖中的手死死掐住掌心。
太后保养得宜的手指此刻正按在画中仙鹤的眼睛上——那藏着"别"字暗记的位置。
"沈画师。"太后指尖的金护甲刮过纸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哀家很想知道,
你是如何习得这等笔法的?"殿内空气骤然凝固。
沈墨心看见周蕙兰在太后身后露出毒蛇般的微笑,赵公公则眯着眼像只发现猎物的老猫。
"回太后,"她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臣女自幼临摹《宣和画谱》,
尤爱崔白羽先生的《雪竹寒禽图》。""哦?"太后金护甲"嗒"地敲在画轴上,
"那你知道崔白羽是怎么死的吗?"一滴冷汗顺着沈墨心的脊背滑下。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皇帝忽然轻笑出声:"母后何必在儿臣寿辰提这些?朕倒觉得,沈画师年纪轻轻有此造诣,
实属难得。"他转身时龙袍带起一阵清风:"朕欲设'采风画院',专绘各地山川风物。
沈画师可愿担纲?"沈墨心震惊地抬头,
正撞进皇帝深邃的眼眸中——那里面竟藏着一丝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新画院意味着自由出入宫禁的特权,意味着远离周蕙兰的欺凌,更意味着..."皇帝。
"太后的声音突然冷了下来,"沈画师技艺虽佳,但终究年少。采风画院干系重大,
不如先让周画师协助她历练几年?"珠帘哗啦一响,周蕙兰已经跪倒在皇帝脚边,
额头上的红宝石花钿闪着血似的光。皇帝把玩着腰间玉佩,目光在太后与沈墨心之间游移。
良久,他轻叹一声:"母后说得是。那就...暂缓设立采风画院吧。
"沈墨心重重磕下头去,额头抵着冰冷的地砖。她看见自己的一滴泪砸在金砖上,
很快晕开成一个小小的圆。这滴泪里,有错失良机的遗憾,
更有逃过一劫的后怕——太后方才审视画卷的眼神,分明像是已经看穿了什么。"退下吧。
"皇帝的声音忽然变得很遥远,"三日后朕要驾幸西苑,沈画师随行绘景。
"沈墨心踉跄着退出大殿时,听见太后意味深长地对周蕙兰说:"好好查查,
那幅画上的金粉...是不是先帝赏给崔白羽的御赐之物。
"07血色丹青沈墨心退出紫宸殿时,秋阳正烈。她恍惚地走在朱红宫墙上,
太后那句关于金粉的话如同毒蛇般缠绕在心头。转角处,一阵刺鼻的脂粉香突然袭来。
"沈画师好手段啊。"周蕙兰斜倚在汉白玉栏杆边,指尖转着那柄泥金团扇,
用扇子抵住沈墨心咽喉。"连陛下都为你破例设画院,
可惜......不知你有没有命活到那时候。"扇骨冰凉,
沈墨心能感觉到藏在扇页间的锐器。巡逻的侍卫脚步声渐近,周蕙兰这才撤了力道,
愤然而去。沈墨心回到住处才发现后背衣衫尽湿,丫鬟心疼的抱住她,
声音哽咽:“**...”沈墨心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血腥味:“别担心,
我没事”三日后,西苑猎场沈墨心抱着画筒跟在仪仗队末尾,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沈画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