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远觉得自己的舌头极度不适。它像一块浸饱了浓缩咖啡液的苏打饼干,
软塌塌、沉甸甸地瘫在口腔底部,仿佛随时会融化,顺着喉管滑落,将他从内部开始瓦解。
下午三点十七分,写字楼里弥漫着一种被中央空调过滤后的、毫无生气的宁静。
他站在洗手间那面宽大得近乎奢侈的镜子前,练习一个微笑。嘴角需要上扬零点七厘米,
不能多,不能少。下巴微微内收,压出一道象征权威又不失亲和的小小褶皱。
眼角的纹路要堆叠起来,但不能显得谄媚,
那里面必须藏着历经风雨后的洞悉与一点点恰到好处的疲惫。这是李卓的微笑。
陈远对着镜子,一遍,又一遍。面部肌肉开始酸胀、抽搐,
镜子里那张属于他的、三十岁上下的脸,在熟悉与陌生之间剧烈地摇摆,
像信号不良的电视屏幕。“还不够像。”一个声音,带着轻微的混响,像是在空腔里震荡过。
陈远猛地后退,脊背“咚”地一声撞在冰凉的意大利大理石瓷砖上,钝痛感沿着脊柱窜上来。
镜子里只有他一个人,脸色苍白,领带(李卓惯用的那种深蓝底洒银斜纹)有些歪斜。
洗手间里空空荡荡,只有感应水龙头偶尔滴下的水珠,敲击着陶瓷台面,
发出规律的、令人心慌的声响。幻听。又来了。他拧开水龙头,
用冰冷刺骨的水流用力拍打脸颊和眼睑,试图驱散那阵盘踞在颅内的嗡鸣。
水珠顺着下颌线滚落,钻进衬衫(李卓推荐的品牌,定制款)领口,激得他浑身一颤。
回到工位时,那部直连总经理办公室的象牙白内线电话,红灯正无声而固执地闪烁着。
像一枚嵌入桌面的、微缩的警示灯。陈远深吸一口气,拿起听筒。“咖啡。
”电话那头的声音言简意赅,带着一丝被高级雪茄熏燎过的、特有的沙哑,
尾音习惯性地向下压,不容置疑。“双份浓缩,不加糖,一百八十四毫升,八十五度。明白。
”陈远流畅地复述着标准流程,像一台被植入了固定程序的机器。
他甚至能听到自己声音里那种刻意模仿来的、李卓式的沉稳。茶水间。
那台德国产的全自动咖啡机发出低沉的轰鸣,像一头被驯服的钢铁野兽。磨豆,萃取,
透明的玻璃壶壁上,黑色的液体如同被精确控制的溪流,缓缓上升。陈远手持电子温度计,
目光紧盯着跳动的数字。八十四点五,八十四点七,八十五。完美。
他端起那只骨瓷杯(李卓只用这个牌子,这个花色),
走向走廊尽头那间占据着整栋大楼最佳视野的办公室。厚重的实木门虚掩着,
留着一道约莫两指宽的缝隙。这很不寻常。李卓谈事时,门总是关得严严实实。
陈远下意识地放轻脚步,正准备敲门的手指悬在半空。透过门缝,
他看见了一个绝不该出现在此时此地的身影——保洁员张姨。她正俯身,
用一块米白色的软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李卓那张巨大的、据说价值不菲的红木办公桌。
她的动作有一种奇异的节奏感,不疾不徐,不像是在完成一项工作,更像是在进行某种仪式。
李卓就坐在桌后,身体深陷在那张符合人体工学的顶级皮椅里,
手指无意识地、持续地敲打着光亮的扶手。陈远的角度,恰好能看到李卓的侧脸。
那表情……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收敛,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没有往日的挥洒自如,
更像是在……等待什么。张姨直起身,没有看李卓,而是从她那辆不锈钢保洁车的杂物筐里,
拿起一支钢笔,轻轻放在李卓桌面那块切割完美的水晶镇纸旁边。
陈远的呼吸在那一刻停滞了。那支笔。
Montblanc的HeritageRougeetNoir,蛇形笔夹,
珊瑚红的笔身在办公室顶灯的照射下,泛着温润而内敛的光泽。**版。李卓的心头肉,
几乎从不离身,曾有人不小心碰到,李卓当场脸色就沉了下来。可此刻,张姨手里拿着的,
赫然是一支一模一样的。一个穿着灰色保洁服、月薪可能不超过五千块的保洁员,
用着一支价值堪比她大半年工资的钢笔?李卓的目光落在了那支笔上。
他敲击扶手的动作戛然而止。他抬起头,目光与张姨有一瞬间的交汇。
那不是老板看员工的眼神,里面没有命令,没有审视,甚至没有常见的、居高临下的漠然。
那更像是一种……评估与被评估。而张姨的眼神,平静得像两口千年古井,投石下去,
也激不起半点涟漪。她没说话,只是推着保洁车,转身,朝着门口走来。
陈远的心脏猛地擂鼓般跳动起来。他慌忙后退几步,几乎是小跑着拉开距离,
然后假装刚刚到达,调整了一下呼吸,用指关节叩响了门。“进。
”李卓的声音已经恢复了往常的沉稳,甚至比平时更添了几分刻意的淡然。
陈远端着咖啡走进去,目不斜视,
将杯子放在桌角那个由设计师专门指定的、精确到毫米的位置。
李卓已经拿起了那支Montblanc,在指间灵活地转动着,
目光投向窗外钢筋水泥的丛林,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没有分给陈远半点注意力。
陈远的视线却像被磁石吸引,不由自主地瞟向桌面——干净得能照出人影,除了那支笔,
没有任何张姨留下过的痕迹。连她刚才擦拭过的区域,都光洁如新。“晚上‘家庭聚会’,
”李卓忽然开口,眼睛依旧看着窗外,声音平淡,“老地方。你去。”“明白。
”陈远低下头。所谓“家庭聚会”,
是李卓和他那位安置在城郊高档公寓里的秘密情人的定期约会。陈远的职责,是提前到场,
检查环境,打点好经理和服务生,确保一切万无一失。然后在李卓与情人共进晚餐时,
他必须坐在隔壁包厢,面前摆着一杯永远也喝不完的苏打水,
随时准备处理任何突发状况——比如李卓太太心血来潮的查岗电话,
或是情人突然提出的、超出月度预算的昂贵礼物要求。他需要模仿李卓的语气安抚一方,
再用李卓的信用卡满足另一方。这工作他做了三年。从最初的惶恐、羞耻,到后来的麻木,
再到如今……一种近乎病态的熟练。他的工资卡里,
每个月都会多出一笔远***明面薪水的“特殊津贴”。这笔钱买走了他的夜晚,他的周末,
他的道德感,似乎也正在一点点地、不动声色地买走他的名字,他的脸,他的“自我”。
退出李卓的办公室,带上门,陈远感到一阵强烈的虚脱,仿佛刚才那短短的几分钟,
抽干了他全身的力气。他需要空气。需要离开这个无处不在、充斥着李卓影子的地方。
他快步走向客运电梯厅,按下了通往一楼的按钮,
却在电梯门“叮”一声打开、里面空无一人的瞬间,鬼使神差地,他没有迈进去。
他转向了走廊另一端,那部通常只用于搬运货物、平日里鲜有人至的货运电梯。
关于这部电梯,
公司里流传着一个怪谈:在加班至凌晨三点三十三分这个一天中阳气最弱、阴气最盛的时辰,
乘坐它从17楼到1楼,电梯可能会在某个不存在的楼层短暂停留,门开后,
你会看到关于未来的碎片景象。陈远一直对此嗤之以鼻,
认为是那些被KPI和996逼疯了的程序员们,
在深夜里编造出来自我安慰或恐吓彼此的都市传说。但此刻,
站在这个灯光昏暗、弥漫着灰尘和劣质消毒水混合气味的狭小、冰冷的金属空间里,
他感到一种莫名的、近乎自毁的引力。或许是因为李卓和张姨那诡异得无法解释的一幕,
或许是因为长久以来积压的、几乎要将他胸腔撑裂的窒息感。他需要一点“异常”,
一点超出这精密运转、令人发疯的日常轨道的東西,来证明自己还活着,
还是一个独立的、会思考的个体。他按下“1”。电梯发出沉闷的轰鸣,缓缓下沉,
老旧的钢索***轨道,发出单调而刺耳的“嘎吱”声。
数字显示屏上的红色数字依次跳动:17…16…15…就在经过14楼,
显示屏刚刚跳转到“13”的瞬间,电梯猛地、剧烈地顿挫了一下,
像是撞到了什么无形的障碍物!顶部的照明灯管“啪”地一声尽数熄灭,
整个轿厢陷入一片绝对的黑暗,只有角落里那个小小的、泛着惨绿色幽光的“应急”标志,
像一只窥伺的眼睛。陈远的心跳骤然停止,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失重感攫住了他。几秒钟,
或者一个世纪那么长。灯光“噼啪”地闪烁了几下,顽强地重新亮起,
但光线明显黯淡了许多,忽明忽灭。电梯似乎停住了。然后,那块显示楼层的屏幕,
数字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排疯狂跳动、毫无规律的横杠。最后,横杠稳定下来,
凝固成一个他从未在大楼指示牌上见过的数字——“-B4”。公司大楼,
明明只有地下两层停车场。B3都不存在,何来-B4?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窜起,
瞬间爬满了他的整个后背。叮——一声清脆到诡异的铃响,
电梯门缓缓地、带着某种锈涩的摩擦感,向两侧滑开。
门外不是预想中的、属于地下空间的混凝土墙壁和管道,也不是一片黑暗。
而是一片模糊的、不断扭曲的光晕。像信号极差的旧电视屏幕,密集的雪花点闪烁不定,
影像支离破碎,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他努力聚焦视线,仿佛透过一层晃动的水波,
看到了一个场景——一个会议室。椭圆形的红木会议桌旁,坐满了模糊的人影,
他们的面孔像是被打了马赛克,难以辨认,
但主位上那个被众人目光聚焦、手指几乎要戳到鼻尖的身影……是李卓!他看得清清楚楚!
李卓脸上那副精心维持了多年、仿佛与生俱来的从容面具彻底碎裂了,只剩下灰败、绝望,
还有一种被逼入绝境的困兽般的狰狞。他的嘴唇急速翕动着,似乎在激烈地辩解什么,
但隔着那层扭曲的光晕,陈远听不到任何声音,只看到那些模糊的人影不断地摇头,
动作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厌弃和否决。紧接着,画面像是被无形的手猛地切换。
他看到了张姨。她站在一个穿着昂贵定制西装、身材挺拔的陌生男人身后,
男人背对着电梯门,但那个背影所代表的、浸入骨髓的权势感和压迫感,
隔着扭曲的光晕也能清晰地感受到。张姨手里端着的不是茶杯,
而是一部纯黑色的、屏幕亮着的手机。她的指尖,
正以一种异常轻柔、却让人毛骨悚然的节奏,
轻轻摩挲着那支Montblanc钢笔的蛇形笔夹。画面再次剧烈地扭曲、拉伸,
最终定格在一个让他血液彻底冻结的图像上——他自己。
穿着李卓常穿的那套意大利Zegna定制西装(肩部似乎有些不合身),
坐在李卓的那张红木办公桌后,落地窗外是熟悉的、璀璨的城市夜景。而张姨,
就站在他身旁不远处,手里拿着一把……蒸汽熨斗?她正在熨烫一件搭在椅背上的西装外套,
神情专注,如同在对待一件圣物。然后,镜中的那个“陈远”仿佛感应到了什么,
猛地抬起头,视线穿透了扭曲的光晕,精准地“看”向了电梯里真实的陈远!嘴角,
缓缓地、极其刻意地向上勾起,拉扯出了一个他练习了无数次、却从未真正属于他,
此刻看来无比诡异、无比恐怖的——李卓的标志性微笑。不——!
陈远喉咙里发出一声被扼住般的嘶鸣,猛地向后退去,脊背再一次狠狠撞在冰冷的电梯壁上。
剧烈的疼痛让他瞬间从那种魔怔般的状态中惊醒。电梯门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地关上,
显示屏上的数字恢复了正常,正稳稳地显示着“1”楼。刚才的一切,
仿佛只是一场持续了不到十秒的、极度逼真的噩梦。他踉跄着冲出货梯,像身后有厉鬼追赶,
狂奔出大楼旋转门,直到冰冷而污浊的都市夜风如同冰水般灌满他的肺叶,他才勉强停下来,
扶着一根冰凉的路灯杆,弯下腰剧烈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只有生理性的泪水模糊了视线。是幻觉吗?
是因为长期精神压力过大、睡眠不足产生的严重幻觉吗?可那个画面,李卓脸上绝望的纹路,